vvf3tsuzanti的部落格

朋友坐麥當勞閒聊，抱怨網站充斥鼓吹「放下工作去旅行」廢文，「這些有錢權貴，父母路都幫他們鋪好好，又留學又旅行，說什麼出走只需要一點勇氣。都不知道我們上班邊兼差付學貸付房租，為賺三餐就喘不過氣了，還敢跟我們炫耀旅行，無恥。」

我尷尬，貧富懸殊確需改革，但朋友不知，在座的粼粼好像就有罪。粼粼留學華沙、讀舞台設計，每放假就旅行寫生，背包客棧大神級，環遊歐洲玩到土耳其。臉書一曬旅遊照片，羨煞多少加班族，但一路喝自來水啃麵包、攔便車、睡車站。返抵宿舍，人瘦了，畫夾肥了，打開來沿途滄桑風景散落一地。現在也是一邊打工端盤子，等接案，忙完領錢就花東小旅行。

粼粼迎著我也笑了，說起她怎麼有錢出國的。小時確是小康模範家庭，老爸軍人，媽媽是老師，中規中矩，小孩功課好，大人受尊敬。

但國中時，老爸在營裡外遇，且跌破所有人眼鏡，不惜提離婚。媽媽不敢去投訴，怕害老爸一輩子難升遷，他日子還長呢。

媽媽不離，老爸索性不回家了。有天，粼粼補習回家，沒人，桌空，灶冷，媽媽也拋棄她？自殺？她心慌到處喊媽媽，最後在儲藏室移開的櫃子後，找到四腳跪地的媽媽。

粼粼鬆了口氣：「媽，你在幹嘛？」

媽媽披頭散髮，裙裝後背整片大汗濕透，說：「這個插座沒用過，是好的。」

隨後粼粼整晚拼湊出全貌：那天父母相約談判，老爸請假回來過。媽媽求和，老爸心軟，和好了幾小時，又無故反悔，奪門而逃。

老爸走後，媽媽哭累沙發上睡著了。醒時滿室黑暗，回想哪裡出了錯，難道不該嫁他嗎，還是她不夠好。一回神，真相像條響尾蛇高踞沙發一角，在她腳前嘶嘶吐信。媽媽發毛，領悟先前因為太簡單而忽略的事實：全家住的這幢教師宿舍，採光、通風好，白天不用開燈。白天爸爸就正常，但天黑開燈，老爸就變了個人，暴躁易怒，摔東西，摔門一走了之。

老爸離家出走，是因為家中電源不好。

粼粼起初不懂：既然燈會亮，不就是好的嗎。

媽媽說，肉眼看不出來，電流受插座污染了，透過電器通電運轉，人被電燈照到就會受污染，被電扇吹到，看電視，吃冰箱西瓜，都會被鬼迷心竅。就像中毒，你不知道是因為吃了什麼，還是吸進什麼毒物，只是攝取毒物累積破表後，突然察覺自己很不舒服。但一脫離現場，感覺就好多了。

因為老爸是這個家最脆弱敏感的人，首當其衝。外國工人下礦坑，提一籠金絲雀前導。雀啼停時，頭燈一照，雀已躺在籠底，工人就知道挖到有毒氣體，逃命。媽媽說，不怪老爸，不是他願意扔下我們，因為他就是金絲雀。

粼粼咬唇，欲哭無淚。爸爸跑了，媽媽瘋了。這個家靠我一個小孩子，撐得了嗎？
「那我們要逃去哪裡？」

家裡常用的插座，都用膠帶層層封起。像貼符咒鎮邪，防止蠢動的黑暗從插孔爬出來，入侵這個家。

粼粼回家，得把檯燈拆下，到儲藏室插上，趴在地上寫數學。阿姨來送喜餅，推門全屋黑洞洞，只見地上一團強光，赫然照著一個小孩後腦。喜餅墜地，阿姨驚恐以為撞見命案現場。

媽媽嫌阿姨大驚小怪，說，只有那個插座是乾淨的，而且用久了也會受污染，吩咐粼粼明起換用浴室插座。還嚴令晨昏時辰不能開電，否則會污染插座。

阿姨問媽媽怎知，媽媽要她不能告訴別人，悄聲說：「我聽見電流在牆壁、地板、天花板裡走的聲音。好跟不好，聲音不一樣。」

黑暗中，一片寂靜。

媽媽問阿姨：「你聽見了沒有？」

媽媽被送去治療。粼粼住進外婆家，通勤上學，家事無法對人啟齒。

過幾年出院，老爸也復合團聚。一晚，買蛋糕替粼粼慶生，滿屋子人關燈唱歌。粼粼含淚吹蠟燭，欣慰今後苦盡甘來，終於過上正常生活。老爸開燈瞬間，媽媽舉臂過頭，徒手捏爆頂上燈泡。半明半暗中，媽媽望著滿手碎玻璃帶血，平淡像替女兒拍死隻毒蚊子。

粼粼大哭，媽媽回籠。

來回多年，一天媽媽宣佈她真的好了，而且要在家開神壇，替人算命，老爸做助手。

粼粼出國，用的就是爸提早退休的退休金。爸替排隊來客掛號，媽異常靈驗，幫人解難，指出很多插座問題，還收留好些中邪求助者長住，這個去，那個來。粼粼回家常遇新面孔，每想起媽媽為保護她不受邪祟，義無反顧捏爆燈泡的氣魄。照顧這些畸零人，對媽媽根本算不上負擔。

粼粼畢業回台，一天去看外婆。阿姨偷偷跟她說：當初以為你媽瘋了，後來聽你外婆說才知道，原來外婆小時候看過外婆的阿公去找地下湧泉，我們祖先就是鄉下專門找水源的人，天賦異稟，聲名遠播，有人翻山越嶺來求助。沒水，稻子死光了，人也要餓死。上百年來，旱災時都靠你媽這種人才活得下去。

以前的水源，地位就等於現在的電源。

麥當勞人聲鼎沸，一桌朋友無言。

朋友說，我覺得別人對我太無知，其實我若沒聽你說，也想不到別人吃了什麼苦頭。

粼粼說：
「獨自陪我媽的那些日子，黑暗中害怕，無奈，又帶點危險，說不出的興奮心情，只有帷幕升起時的舞台才能重現。所以，我去學了舞台設計。」